庄子言“其生若浮”,就是说人生在世是虚浮无定的。所以我常觉得“浮生”是一个孤寂的词,让人想到烟雨迷离的江上一叶不知所往的扁舟,身后涟漪泛起,而后归于平静。该如何说自己在这悠悠光阴里存在过呢?
沈复说了。他把人间的闺情与闲趣,浪游山水的快意,坎坷布衣的悲愁,都落在这本书里——《浮生六记》。书名取自李白的“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”,文笔清新素雅,充满灵性。“六记”包括闺房记乐,闲情记趣,坎坷记愁,浪游记快,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,但后两记已经失传,现存的中山和养生两部分为他人续作。如果适逢有雨的季节,偷得半日闲暇,读着这样的文字,让光阴淅淅沥沥滴落,一定再好不过。
一、闺情闲趣里的旧事深情
书中最为美好动人的,首属《闺房记乐》了,它记录了沈复与妻子陈芸的生活旧事,温馨浪漫,饱含深情。
(一)有人问我粥可温
陈芸是沈复舅舅的女儿,沈复初见陈芸时就倾心于她,缔结婚约。
一年冬天,因为陈芸堂姐出嫁一事,沈复与母亲前去陈芸家里,两人再次见面。此时的陈芸,在沈复眼中更为动人——“其形削肩长项,瘦不露骨,眉弯目秀,顾盼神飞,唯两齿微露,似非佳相。一种缠绵之态,令人之意也消。”
这次见面,有一件很温馨有趣的事。
“是夜送亲城外,返已漏三下。腹饥索饵,婢妪以枣脯进,余嫌其甜。芸暗牵余袖,随至其室,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。
余欣然举箸,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:‘淑妹速来!’
芸急闭门曰:‘已疲乏,将卧矣。’
玉衡挤身而入,见余将吃粥,乃笑睨芸曰:‘顷我索粥,汝曰:“尽矣”,乃藏此专侍汝婿耶?’芸大窘避去,上下哗笑之。”
就是讲沈复送亲回来已晚,陈芸在屋里为沈复藏了暖粥,悄悄带他去吃,却被弟弟发现,调侃说自己要粥时芸说没有了,原来是藏着给未来的夫婿,一院之人哄然大笑,令两人甚是窘迫。这件事在两人心中都留下很深的印象,以至于在洞房花烛时两人也笑谈此事。
(二)有人与我立黄昏
六月天气炎热,沈复与芸娘到“我取轩”避暑,两人谈书论古,共玩射覆。颇有李清照与赵明诚“赌书消得泼茶香”的意趣。
“禀命吾母,携芸消夏于此。因暑罢绣,终日伴余课书论古、品月评花而已。芸不善饮,强之可三杯,教以射覆为令。自以为人间之乐,无过于此矣。”
芸娘与沈复共游太湖,相伴黄昏时刻,看到景色绚丽——
“于是相挽登舟,返棹至万年桥下,阳乌犹未落也。舟窗尽落,清风徐来,纨扇罗衫,剖瓜解暑。少焉,霜映桥红,烟笼柳暗,银蟾欲上,渔火满江矣。”
七夕夜,沈复刻了“愿生生世世为夫妇”的一对印章,为两人书信往来用。回想起七夕的凉风月色,落笔也温柔浪漫——
“是夜,月色颇佳。俯视河中,波光如练。轻罗小扇,并坐冰窗,仰见飞云过天,变态万状。
芸曰:‘宇宙之大,同此一月,不知今日世间,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?’”
又一年七月,二人于一位老妪家中避暑。这段夏日生活,在沈复清丽的笔调下,有声有色,人间的布衣蔬食之乐不过于此——
“少焉,月印池中,虫声四起,设竹榻于篱下,老妪抱酒温饭熟,遂就月光对酌,微醺而饭。浴罢,则凉鞋蕉扇,或坐或卧,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。三鼓归卧,周体清凉,几不知身居城市矣。”
沈复与芸娘之间还有很多有趣的事。读来没有太多华丽辞藻,却充满灵气,可爱的芸娘跃然纸上。两人生活中的小事寻常却美好,恍然若梦,令人不忍转醒。
二、散漫光阴里的喜乐悲愁
然而也正如书名来源,浮生若梦,为欢又几何呢?《坎坷记愁》里沉重的现实、芸娘的离去让人叹惋。《闲情记趣》、《浪游记快》里,一草一乾坤的雅致,纵情山水的潇洒又让人快慰。
沈复就这样把与芸娘温情相伴的日子,悉心收藏于《闺房记乐》,把生活里闲情逸趣“小确幸”,放进《闲情记趣》,把所有的坎坷悲愁,锁在《坎坷记愁》里,把浪游山水的潇洒,藏进《浪游记快》。
多亏这样一本随笔,即使我们不去专门探讨其草木美学,山水地理,人文价值,也觉得颇有意义。一位普普通通的布衣文人,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业,没有太多令人称叹的伟大作品,却在历史长河里留下了存在的痕迹,让人看到了这样起起伏伏的平凡一生。真实而温暖,事小而情深。
很早就有李白说出了“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”的感叹,这一生如大梦一场,快乐的日子有多少呢?流逝着的岁月里,大多数时光在仔细回想时,都是淡漠的,与人的几句交谈,做一些杂事,似乎并不带什么喜怒哀乐,我常觉得这才是生命的常态,荒凉而没有悲欢。
但这并不是说生命一无所有,回味过去或让自己痛苦或让自己欢乐的事,亦或仔细品味当下大笑的瞬间或感到压力与挣扎的时刻,它们真实存在,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又一个短暂瞬间,因为这些瞬间,生命连续不断的荒芜感才被忽略。所以痛苦时就沉浸于悲伤,欢乐时就纵情欢歌,做想做的事情,记住当下深刻的感觉,让这样的瞬间茂密生长于荒芜之上,让浮生一梦,大喜大悲,大闹一场,才是了无遗憾。
愿我们不仅从书里,也从自己的浮生一梦里,能寻得到光阴的温柔与散漫,见得山水的从容与静寂,体悟到人间的闲情与悲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