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榜样力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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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17-11-09 来源:中国教育报 作者:

李小凡:一个纯粹的师者


他的生活与他的事业都跟热闹不沾边。

北京大学中文系名教授辈出,他沉默讷言,在其中并不起眼。日常与他说话,总感觉他的回答要比预想的时间慢半拍,话语简洁到几乎不会多说一个字。

他的研究方向是汉语方言学,在这一领域,他是全国有名的专家。可是,上网搜索,你几乎找不到多少跟他有关的条目。

李小凡,北大中文系现代汉语专业方言学带头人,连续22年身兼中文系各类行政职务,做过中文系团委书记、党委副书记,后担任中文系党委书记达10年。2012年,他病倒在方言调查现场,后被确诊为癌症。今年7月,61岁的李小凡因病逝世,告别了奋斗32年的语言学教研一线,告别了他挚爱的讲台。有人慨叹,“只出学术不出新闻”的教授又少了一位。

他希望树葬或者海葬,不开追悼会,不搞告别仪式,甚至没留下一块可供师生凭吊的墓碑,他留给大家唯一的东西是他的为师之道、为人之道。

超常的冷板凳功夫

方言学研究是语言研究中最基础的方向,属于冷专业,但对于维护我国地域文化的丰富性、语言的多样性等都具有重要意义。这正是李小凡毕生致力的方向。

方言学研究,需要做田野调查,用国际音标记录语音,进行语音测试和实验,收集分析数据。外人看来,这是枯燥的。从1984年起,李小凡每年暑期都要带领数十名学生,远赴全国各方言区,开展为期一个月的汉语方言调查实习。他不仅带学生记音,还要操心经费筹措、当地发音员的安排、团队的食宿出行等。

为了确保方言的“纯正”,调查多在偏远地区进行,而且正值酷暑,条件十分艰苦。与李小凡共事20多年、同一教研室的项梦冰老师回忆说,有一年在杭州调查,高温难耐,记音时手心不停冒汗,都把方言调查表洇湿了。项梦冰和李小凡住在学生宿舍里,舍管员都看不下去了,问:两位教授要不换一个有空调的地方住?李小凡答:师生同吃同住是方言调查的传统。

李小凡的博士生、后来成为同事的陈宝贤无法忘记去广东潮州的调查:那是2011年6月底,北京遭遇10年来最大的暴雨。因大雨影响交通,师生赶到车站时,火车已开走。李小凡拿着一沓30多张火车票,多方争取,改签成功,但已无座位。57岁的他跟年轻人一样,挤在逼仄的硬座车厢过道中,有人让座,他坚持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,颠簸20多个小时。这样的情景,在过去交通不发达的岁月更是家常便饭。就这样,年复一年,跑遍大江南北,从不到29岁的青年助教到两鬓斑白的博士生导师,李小凡一做就是30年。

同事温儒敏问李小凡:年年都要去调查,烦不烦?李小凡说,每年调查的区域对象有别,可以开发许多研究题目,而且对语言专业的学生来说,方言调查是打学术基础。在温儒敏看来,30年着迷一件事,有教师的责任感,更有学术求真的动力。

北大1955年由袁家骅先生率先开设方言学课程,到李小凡这一代学者,持续不断进行方言调查,已积累形成了大规模的方言语料库,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,而李小凡就是这项研究最主要的组织者。“都说做学问‘板凳要坐十年冷’,谈何容易!可是小凡就做到了。这种沉着坚毅的学问,在如今人人急着争项目、出成果的浮泛学风中,已成凤毛麟角!”温儒敏说。

李小凡在汉语方言的语法、语音、层次等方面都有专深的研究,发表过许多出色的论作,但他还是格外看重教学。李小凡耗费10年,主持编著了《现代汉语专题教程》《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》两部教材。在现行学术评价体系中,发表文章最被看重,而教材编写往往不能当作成果。但李小凡就乐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,只要对教学有益。如今,这两部教材成为国内教学与研究的标杆。

为强化研究生学术能力的训练,从2001年起,李小凡发起组织每周一次的方言学沙龙。为了使沙龙不流于形式,李小凡需要提前阅读学生的报告,工作量巨大,他却乐此不疲。沙龙有时候一开就是4个小时,最后由李小凡做“总点评”。“从行文到框架结构、思路、观点,他的点评最详细、最到位,总能击中要害。”博士生赵媛说。

沙龙并不计入教师工作量,但李小凡坚持了10多年,没停过一次。

无论学术还是教学,李小凡坐冷板凳的功夫和坚毅让很多人佩服。“不管做了多少努力,他的人与他所从事的研究一样,注定不会大红大紫。这就是学术的宿命,既然当初选择了,你就得一生默默接受。”北大中文系系主任陈跃红说。

一只令人敬畏的手

在风云变幻的改革开放大潮中,李小凡带领中文系应对了市场经济冲击、大学生就业制度的变化、人事和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等挑战。他与历届领导班子确立了“守正创新”的发展方针,平稳推进以学科和人才队伍建设为中心的各项工作,屡获表彰。

温儒敏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时,李小凡曾有过5年和他搭档。温儒敏说,小凡大量精力都用来处理系里各种人事、后勤及学生事务,“他对学校工作有不同看法,或者发现了什么偏差,总是直言指出。他做事的原则性很强,但从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,也从不做任何以权谋私的事。这些都是让师生敬佩的地方”。

当学校某些重大决策与中文系实际状况有明显偏差,在多次反映无效的情况下,于特定的票决场合,作为学校党委委员和中文系党委书记的李小凡,毫不犹豫地行使了一名党员的权利,举起了投反对票的手。事后多年,还有当事人回忆说,这是全场几乎唯一投反对票的举手,一只孤独的但是令人钦佩的手!

李小凡去世的第二天,北大中文系正好举行毕业典礼。在典礼上,陈跃红以“李小凡学长”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诫毕业生“认真做人”,“做人当如斯,做事当如此。请大家记住这只中文人的手!”

李小凡身上具有强烈的北大情怀,甚至在遗言中也主要是对中文系发展的建言献策。他帮助系里筹集资金,按照规定,系里提出给予他一定的奖励,他坚决拒绝。同事们从来没听到过他一句怨言,也没听到他关于付出和回报的感慨。也许就像他的外表看起来的那样,他过于木讷,对名利得失看得很淡。

温儒敏说,有的老师当了院系领导便脱离教学,甚至要“捞一把”,而李小凡几十年的付出,按照世俗来看,他可是没有“捞”到什么,但他感到心安,对得起“为人师表”这几个字。

李小凡生前仅有的几次接受采访时,说了一句话:“老艺人们常说,‘戏比天大’;对于教师来说,‘课比天大’。”

“课比天大”,是李小凡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。在他身边的同事、学生看来,这是李小凡发自内心的想法,一个很自然的教师的信念。要不,很难理解李小凡为何面对病魔仍然一如既往对待教学。

2012年,原本身体不错的李小凡在湛江带队做方言调查,突发胃出血。回校后又有已经安排好的工作要做,就拖着没手术。半年后,再次胃出血,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。项梦冰回忆,学校原本给了他两年时间调养身体,他坚持留在一线,除了田野调查,其他照旧。“方言研究”3个小时的课,他还是满满当当地上完。2014年4月,李小凡被确诊为低分化腺癌,整个胃部被切除,术后他还坚持评阅学生的论文。

为了参加自己博士生的论文答辩,李小凡特意把腹水引流手术推后一周,大家劝他不要参加,但他拖着病体去了,之后又强努着和学生一起照相。当日下午,他就住进医院,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。

“谁也劝不动他,他不该那么拼。”项梦冰叹了口气。

生命作证,结局如初

生于苏州、也研究过吴语的李小凡有江南文人的那种细致儒雅,喜欢穿白衬衣,扣子总系到最上面一颗。语速慢,但总能说到点子上。有同事说,小凡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,跟他聊天甚至觉得有点沉闷。

“怕给别人添麻烦”,记者采访到的同事或者学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李小凡的这一点。

陈跃红说:“做人最高的修养和美德,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,那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证明,李小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。”住院期间,李小凡和他的家人积极配合医生护士的工作,从不提特殊要求。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副院长、消化肿瘤内科主任沈琳说:“李老师和他的家人,是我们这些年见到的最听从医嘱,最好交流,又最不给医生护士找任何麻烦的病人。李老师到哪儿都是一身正能量。”

李小凡的博士生黄河回忆起导师生病后,自己跟老师的一次接触。今年三四月,他回江苏进行毕业论文的预调查,一回来就找导师商量毕业论文。导师短信回得很简单:3点半到我家。黄河不知道那时导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,在跟导师畅谈了两个多小时后,李小凡说,我该回医院了。原来,老师为了他专门从医院请假回到蓝旗营的家,大夫只准了3个小时的假。老师为什么这么做?黄河说,一是怕我麻烦,蓝旗营离我比北医三院更近些。二是怕我去医院探望而破费。

导师瘦削的身材,深陷的眼窝,平淡的话语,为了学生的一点方便而枉顾自己的病体,外人也无法知道黄河彼时的内心起伏,他也不愿意多谈,“有人说我失声大哭,其实没有,我和老师一样,都不是情感外露的人”。

李小凡被确诊为胃癌后,医院说只有3个月时间。很多同事为他难过、焦虑,而他却淡定从容:“我能应付”。

温儒敏回忆今年春季去探望老友时的情景,彼时李小凡胃切除了三分之二,进食困难,非常消瘦,但兴致还不错,笔挺地坐在椅子上聊天。脸上还是那种柔和而淡然的笑,让人温暖,又有些心酸。他显然知道回天无力了,但反而已把生死置之度外,变得那样澄明冷静。温儒敏说,本来想去安慰他,却反而感到语言的无力。

李小凡在病重期间提出“干干净净地来,干干净净地走”。他去世时依然穿的是平时的衣物,质本洁来还洁去。

李小凡,他几十年所做的事情和他的名字一样,琐细,微小,平凡,完全不引人注意。他的人生原则平实无华,就是“老老实实做人,认认真真做学问”,一生坚持,贯彻始终,生命作证,结局如初。(赵秀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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